《江湖儿女》：一个女人的成长史诗

《江湖儿女》讲述了男女主人公长达十七年的相爱、分离和重逢。巧巧和坐在轮椅上的斌哥。文\本刊特约撰稿严鑫超

近年来，在商业化泛滥的大银幕上，我们惊喜地看到越来越多优秀的现实主义作品。作为“第六代导演”的代表人物，贾樟柯的《江湖儿女》位列其中。

贾樟柯的电影总带着一股尘土味，题材几乎从未离开过自己的三晋故土，呈现出强烈的作者电影特征。他的镜头始终对准底层小人物的生存状况，讲述他们在现代化的狂飙突进中的命运沉浮和情感纠葛。写实风格的镜头语言，常常令观众如有窒碍在胸怀。

几乎每一部贾樟柯的作品，赵涛都会出演。但是，《江湖儿女》是他真正以女性为主角的作品。电影的所有情节都围绕赵涛饰演的巧巧所展开，讲述了她初识江湖、浪迹江湖、回归江湖的故事。

关于相爱与分离

今年5月，贾樟柯携新作《江湖儿女》亮相戛纳电影节，虽然最终未能收获奖项，却得到了场刊评分2.9的高分（满分4分）以及媒体的广泛好评。法国《世界报》称赞其“荡气回肠，充满诗意，隐晦又明亮”。

这是一个关于相爱与分离的爱情故事，也是关于变迁与发展的时代故事。“我决定拍《江湖儿女》，从2001年讲述到2018年元旦，故事的起点还是山西。”贾樟柯曾在微博中说。

《江湖儿女》是贾樟柯过去17年里记录生活、表现生活的影像回顾。故事的起点发生在世纪之交的山西大同，巧巧是江湖大哥斌哥（廖凡饰）的女朋友，简单的理想就是能和斌哥结婚，给父亲在大同买一套房。但是，她却误打误撞被斌哥带入了江湖的大门。

《江湖儿女》电影的前半程，斌哥在江湖中快意恩仇，巧巧只是他身边的小女人。他在麻将馆为他人摆平纠纷，在KTV里将各类白酒倾汇脸盆，意气风发地与众人喝“五湖四海酒”。《论语》道：“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混社会的人总爱引用这句话，总要把忠义二字挂在嘴边，然而斌哥真的信么？恐怕他只是把忠义和兄弟当做谋生的手段而已。他是一个聪明人，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和未来，也在小心翼翼地谋划金盆洗手。彼时正处在城市拆迁、房产开发的前夜，他像秃鹫一样渴望着这场财富盛宴。巧巧的提议——去新疆开个小店，过安稳的小日子，则从未在他的人生计划里。

斌哥嘴里讲着忠义，心里想的却都是生意。但是，一场意外后，精明的斌哥从江湖大哥的位置上直线跌落。失去一切的斌哥不念为他坐牢的巧巧，不顾跟随他的一帮兄弟，独自离开家乡南下奉节，只为了能够衣锦还乡，找回昔日排场。他把自己的面子看得比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兄弟都重要。

浪迹江湖的囚徒

斌哥的离去，把巧巧一人推向了真正的江湖。

在这场旅程的起点，她还只是个享受江湖大哥宠爱的女人，任性起来连夜也要赶去两百公里外的呼市吃烧麦。但是，她又天生带着江湖人的侠气，不仅救了斌哥的命，还替他顶了重罪。她所做的这一切不仅缘于爱的本能，更缘于一个义字。所以她才在出狱之后，千里迢迢只身去寻找斌哥，这不仅是小儿女的儿女情长，更是要去找寻一个体面的说法。电影的后半部分以此而展开。

巧巧在追寻与归途中，渐渐褪去了昔日的柔弱。她有正义感，看不过男人当街打女人；她很聪明，三言两语就打发了想要在雨天非礼她的摩的司机。她不再是当初那个天真的小姑娘。此时的她更加洞察人性，所以才会悄然离开了许诺给她安稳生活的火车侃爷，只因他在得知巧巧蹲过牢狱后片刻的迟疑。

“每个人都是宇宙的囚徒”，《江湖儿女》借徐峥扮演的克拉玛依男子之口说出了巧巧的命运，她终究要接受自己的轨迹，回到自己的故乡。

在新疆，巧巧见到了划过夜空的飞碟。在现实主义的电影中出现超现实主义的情节，这与贾樟柯享誉国际的电影《三峡好人》遥相呼应。但是，两部影片中飞碟的含义又大有不同。在《三峡好人》中，飞碟是被普通人熟视无睹的荒诞奇观，折射的是小人物在时代急速变幻面前的冷漠。而《江湖儿女》中的飞碟，更像是奥德赛归家之旅中神的指引。那些男人向巧巧描述过江湖的义薄云天、飞碟的神秘莫测，但不过是把这些当成童话故事讲给她听，以换取她的崇拜和依赖。只有巧巧笃定相信，所以飞碟才会出现，江湖才会存在。真正的生活不在她想依赖的男人身上，而在她自己的灵魂深处。

回归江湖的巧姐

巧巧完成内心成长后，最终回到了大同，回到了她的故乡。她把斌哥曾经的麻将馆盘了下来，做了有情有义的女老板，成为真正的江湖儿女。司马迁曾在《史记·游侠列传》中描述过一个两千年前的江湖，盛赞布衣之侠“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成，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的高尚品德。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江湖的准则从来都不是以暴力为王、喊打喊杀。巧巧作为一个弱女子，比那些喝着“五湖四海酒”的男人们，更有江湖人的侠义和仁信。

斌哥和巧巧最后走了完全相反的路。面对孤身来寻他的巧巧，他毫不恋旧情，也失去了曾经的雄性和豪迈，成了一个被生活锤扁的中年男人。老天也没有随他意，斌哥最后没能逆天改命。数年后，这位曾经的江湖大哥坐在轮椅之上，在月台上孤独又落魄。疾驰的高铁飞速而过，就像这个时代一样将他彻底抛下。

斌哥离开巧巧是必然的。曾经像猫一样依偎在他身旁的女人给了他大恩惠，他无以为报，只能逃离。对昔日荣光的痴恋，现实生活的无奈，都像毒蛇一样撕咬着这个江湖大哥的自尊心。他瘫痪之后又回来找巧巧，也只是因为整个大同只有巧巧不会笑话他。

电影的最后，已经成为巧姐的巧巧，悉心照料瘫痪的斌哥，并出手收拾了羞辱他的人。但是，电影并没有皆大欢喜、浪漫温情的结局。斌哥在微信里决然的一句“走了”，令人心碎。这样的处理真实又克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斌哥无法面对再一次救了他的巧巧，又怎会守着一个破旧的麻将馆和她共度余生？但是，巧巧却早已把斌哥当做家人。多年前，当她认真问斌哥要不要做她家属时已然如此。

万幸的是，巧巧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归宿，那就是她自己。她去爱、去付出、去承担生活的后果，不怨天尤人，也不会被人束缚。在冰冷的丛林世界里，女人内心的温存如同黑夜里的萤火，柔软而动人。

江湖儿女，侠骨柔情，概莫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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