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年说猪 □ 王开林

我读《西游记》，最喜欢的人物并非孙悟空，而是猪八戒。孙悟空，形象高大全，本领高大上，可亲度低。猪八戒身上集合了凡人的诸多弱点，贪吃，嗜睡，好色，偷懒，缺乏主见，爱打退堂鼓。添堵看唐僧，添乱看八戒。二师兄的原型不难寻，你很容易在现实生活中瞥见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拎着公文包晃来晃去的身影。《西游记》里少了沙和尚，问题不大，倘若少了猪八戒，就会趣味顿减，令人猛打哈欠。

狗、马与人的感情很是亲密，牛、羊与人的感情较为疏离，猪与人的关系则相当微妙，它的主要贡献是给人提供食材，次要贡献则是给人提供笑料。大人气急败坏时，可能骂孩子“蠢得像头猪”“懒得像头猪”或“脏得像头猪”，如此明目张胆地将二师兄绑赴现场，被骂的孩子却并不觉得蒙受了奇耻大辱，倒是可能呵呵直乐，满不在乎。

猪很蠢吗？我看不见得。从智力方面讲，相比那些缺乏常识的人，它差不到哪儿去。猪很懒吗？我看也不见得。网络上有人这样调侃世间的“懒癌”晚期患者：“凡是手够不到的位置就算远方，床以外的地点纯属他乡，上厕所无异于奔赴遥远的边疆。总之他下定决心，宁愿化成一摊人形烂泥，也不准备动弹。”你说，二师兄是不是比这种“懒癌”晚期患者更爱运动，更爱思考，更爱新鲜空气，更爱灿烂阳光？

与二师兄相关联的笑话很多，《世说新语·任诞》写到阮氏兄弟放浪形骸，与群猪共饮大瓮中的酒浆，让人领教到魏晋名士的做派。还有没有比这更精彩的？当然有。

明朝第二位君主建文帝朱允炆是个顶呱呱的幸运儿，也是个顶呱呱的倒霉蛋。他越级登基堪称幸运，其父朱标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长子，尚未继位就因病去世，按理说，朱元璋会从其他皇儿当中挑选出一位中意者册立为皇储，可是他决意册立朱允炆为太孙，这样一来，彻底断绝了其他皇儿的念想。朱允炆御极后，根基未稳，就急于削藩，结果逼反了叔父燕王朱棣，在位仅四年就沦为失踪人口。明朝士大夫重视气节，方孝孺不肯背主求荣而被夷灭十族，即是显例。燕王朱棣统率北兵围攻南京城，状元胡广邀集朝臣解缙、进士同年王艮和吴溥，四人相约殉难，胡广、解缙的态度最为坚决，唯独王艮流涕不语。胡广愿意带头死节，必然激励儒林，造就一批烈士。胡广就住在吴溥的隔壁，吴溥听见胡广大声吩咐家人：“外面乱糟糟的，赶紧把猪关好！”吴溥摇头叹息道：“一豚尚不能舍，能舍生乎？”城破之日，唯有王艮服毒自杀，胡广、解缙、吴溥都违背誓约，觍颜失节。平日里，胡广义形于色，口口声声讲些“君辱臣死”之类的大话，蛮有感染力，到头来，却临难苟免，食言自肥，讽刺不讽刺？这一回，我认为最有资格鄙视胡广的应该是那头猪，不该是旁人，尽管它不会朗诵诗句“仗义每从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冷笑三声还是可以的。

一头猪能够令当众作秀的胡广露出破绽，一头猪也能够在危急时刻救人性命。清末报界名士汪康年辑有《庄谐选录》，其中一则与猪有关，妙就妙在这个笑话只有喜气，毫无晦气：“福州风俗，凡人丧夫，每有族长等诱逼令自尽……尝有一妇为人逼殉，而临时自悔，既上坐，忽欲下。众前阻之曰："汝将殉夫，为宗族光，何忽下？"妇无辞，亟曰："吾栏中猪尚未喂，宜往视。"遂夺路去，不复返。至今福州人笑人作事中悔者，辄曰："汝得无有猪须喂耶？"”旧礼教狰狞可怖，族长率族人逼迫寡妇自杀殉夫，这种风俗嚼人骨头不吐渣，所幸受害者急中生智，巧借家中有猪要喂的烂理由，逃出生天，免此大劫。

古时候，文庙祭祀讲求礼仪隆重，喜欢用大三牲牛羊猪，这类猪有个雅名，叫“两庑豚”，祭祀活动完毕，参与者都有资格瓜分祭肉。朱彝尊是清朝康熙年间的大词人，极负时誉。他苦恋妻妹冯寿嫦，一腔深情诉诸长诗《风怀二百韵》，引起卫道士们的訾议和不满。朱彝尊晚年，有位好友对他说：“倘若你肯从集中删去《风怀二百韵》，将来祔祀于文庙就不成问题。”朱彝尊的回答斩钉截铁：“吾宁不食两庑豚，不删风怀二百韵！”这回，二师兄又露了一下小脸，给情圣做个陪衬。世间真爱至死不渝，朱彝尊宁肯不吃文庙的祭肉，也要保全自己的情诗，恭喜他做对了。

女儿说，猪年到了，家里那个花猪造型的储钱罐该清点了，十二年之久，已存下多少枚硬币？谁也猜不着，但它确实很沉，比一头同等体型的花猪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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