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院子与世界

对熊谷守一来说，院子就是整个世界。影片中，熊谷守一为客人写下三个字：无一物。青年和老年时期的熊谷守一。《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讲述了日本“画坛仙人”熊谷守一（山崎努饰）和妻子（树木希林饰）的故事。文\本刊特约撰稿石莉萍

熊谷守一是谁？大多数中国观众可能从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不过，这并不影响我们观赏2018年拍摄的日本影片《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

从这部影片的蛛丝马迹中，可以拼凑出完整的熊谷守一形象：从日本天皇问的问题“这画，是几岁小孩画的”，可以看出他的画风；从他亲笔所写的门牌屡屡丢失，可以看出其作品的价值；从家中络绎不绝的宾客，可以看出他受欢迎的程度；从“天狗”和“仙人”的称呼，可以看出人们对他的敬佩。

不过，熊谷守一对以上这些大概都不感兴趣。94岁时的他，已经30多年没出过自家院门。他与妻子秀子一起，过着平淡的生活——吃饭、在院子里活动、下棋、深夜画画。生意葱茏的院子，对他来说，就是整个世界。

《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讲述了日本“画坛仙人”熊谷守一（山崎努饰）和妻子（树木希林饰）的故事，该片导演是拍过《横道世之介》《南极料理人》的冲田修一。《有熊谷守一在的地方》曾在2018年北京国际电影节亮相，豆瓣评分为8.4。

“这个院子，对我来说太宽阔了”

影片开始时，熊谷守一正在院子里行走。蓝紫色的绣球花、白色的玉簪花、黄色与白色的百合花间杂开在繁盛的绿叶间。小道上，蚂蚁忙碌地爬行，蜜蜂在花间出没，黑色的蝴蝶停在枝上，熊谷守一伸手去捉时，它就翩然飞走了。藤蔓沿着灰色细树枝盘缠而上，嫩绿色的小螳螂缓慢爬行。蝉声响在空中，风起，植物也一起发出喧哗。

熊谷守一在这样的院子里，拄着拐杖，走走停停。阳光透过树枝留下不同的光影。他有时停在茂密的树间，只露出一张脸；有时安坐金鱼缸边，拔开水草，看红色的小鱼伶俐地游动；有时铺好草席子躺在小道上，看蓝天白云；有时走下台阶来到水池边点上烟斗，以手轻拂水面，看青鳉鱼结队前来；有时侧卧在地上，看树根上的蚂蚁来来往往。他告诉摄影师：“蚂蚁是先迈开左边第二条腿爬行的。”

熊谷守一很忙，忙到没有时间陪客人。他凝视一块石头，便全身心投入，没时间顾及周遭的人与事，仿佛入定了一般。

按说，艺术家应该深入社会，足不出户如何创作？但是，观察分向外和向内的两种方式，世人大多重视向外观察，却忽略了自身内心世界的开掘。生活中，有几个人能看清蚂蚁爬行的方式？

须弥山可以纳于芥子，一个小院，也可以是尘世的缩影。所以，熊谷守一才会说：“这个院子，对我来说太宽阔了。”更何况，熊谷守一的院子，离尘世很近。当附近的挖掘声惊起枝上的鸟儿，熊谷守一的宁静终被打破。

“我家的那位，只写自己喜欢的字”

信州的温泉店老板来求字，请熊谷守一为他书写“云水馆”三个字作招牌。熊谷守一因多年未出门，不知道有新干线，以为客人长途跋涉前来，就答应为他写字。众人围坐，等待熊谷守一落笔，他却写下三个字：无一物，搞得老板哭笑不得。周围的看客说：“无一物，就是什么都没有的意思，是老师喜欢的一个词。”这真是印证了夫人秀子的话：“我家的那位，只写自己喜欢的字。”

不光是写字，熊谷守一活得恣意、任由心性。他对着风中轻摇的葱绿叶片说：“你们一直都在这里吗？”，又对着池边捡起的灰色小石头说：“你从哪里飞来的？”动与静，在熊谷守一这里，并非二元对立，而是浑然无分别的。院子里的所有生物，与他画室里的猫头鹰、鸟笼中跳跃的小鸟都是生命，与人一样的生命。

不想写的字、不想画的画，熊谷守一绝对不写也不画。国家要给他颁发文化勋章，在众人的期待目光中，他一口回绝，原因竟是：“不要，接受了这种东西，又有好多人要来我家了。”

熊谷守一愿意守着宁静、充满生命力的院子，与妻子下下棋，每天去看看蚂蚁、金鱼、池塘。影片中没有他画画的镜头，只有他的画室，桌面零乱，一道微黄的阳光从院子里射进来，窗口的猫头鹰安静肃立。

熊谷守一认为“拙劣也是画的一部分”，小院外的“拙劣”更是比比皆是，世上并无那么多喜欢的事。当周围的公寓建起，熊谷守一决定填了自家池塘。看不到他有多痛苦，实际上这部影片中并没有痛苦的因子，最多是叹息。熊谷守一日日观察的院子，一定也告诉了他衰败与无奈，还有如何放弃。

“这个院子，是我丈夫的生命啊”

熊谷守一的宁静生活，离不开妻子秀子的守护。除了生活中无微不至的照料（艺术家在生活中大多是低能儿，熊谷守一也不例外），她举手投足间对熊谷守一的理解，也令人十分感慨。

秀子竭尽全力替他挡下小院外的各种骚扰，营造出小院内的宁静氛围。这样，熊谷守一才能在自己的世界里入定。

影片中，老演员树木希林的表演如静水。在影片中，她常常只用简单的叹词，如不同长度、不同语调的“啊”来表达各种情绪。最动情的一次，是她对建公寓的人说：“你们建了公寓，院子里就照不到阳光了。这个院子，住着很多的植物和虫子……还有猫啊，鸟啊……这个院子，是我丈夫的生命啊。”这段话，秀子说得柔中带刚，缓慢却有分量。

院子是熊谷守一的生命。那么，秀子对熊谷守一又意味着什么？幻境中，额头戴着奇怪灯泡的男子要求熊谷守一一起离开时，他说：“这个院子，对我来说太宽阔了，待在这里足够了。再说，我走了，又要让孩子他妈受累了。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他懂得秀子的累。

灯下，熊谷守一与秀子有这样一段对话：

熊谷守一：“如果人生能重来一遍，你觉得如何？”

秀子：“这样啊，我不要。因为太累了啊。你呢？”

熊谷守一：“我不管重来几次都愿意，现在也是，想多活些时日……”

1977年，熊谷守一以97岁的高龄离世，秀子功不可没。

影片结束于摄影师的俯视镜头，熊谷守一的小院被林立的高楼包围着，树木的绿意打破了周边的灰色，其间有活动的微小人影。“有客人来啦”，秀子的声音响起，生活如常。

我一直相信，在熙攘尘世的缝隙之间，熊谷守一那样的小院还有无数。其中的人们，生老病死，自有法则，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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