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崖紫贝是文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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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6月5日晴□刘醒龙

在文昌，我曾心怀嫉妒。

人的一些情绪往往来得莫明其妙，上一秒钟还是好生生的，下一秒钟突然冒出三丈高的无名火。太阳落山之前某人与某人还是好朋友，太阳重新升起来后二人就已经不共戴天。至于那种名为嫉妒的东西，哪怕古训早就做了万恶淫为首的结论，也还是无法彻底否定嫉妒才是开在首恶头上的一朵邪毒之花。

这种突如其来的负面情绪，早些年去云南、贵州就出现过。从心里羡慕那些地方，那些清雅脱俗，吉祥如意的地名，是如何设想出来的。作为地名，面朝南海，怀拥河山，如今名叫文昌足够惊艳，翻开史书，发现文昌之前名叫紫贝，往时光深处寻觅得再深一点，这紫贝之名是从更早的珠崖变化过来。不禁想起长江边的老家，按道理，那一带自神农炎帝到屈原，自杜牧苏轼到废名，文脉浓得用一千年的长江水也化不开，取个亮堂堂有吉相的地名作为文化表记，是一件信手拈来的事情。然而，那一大堆冠以黄字的黄冈、黄梅、黄陂、黄安和黄石，让人说着伤心，想着更伤心，不明白千百年前家乡的读书人都干什么去了！

对家乡地名的伤心，是小伤心，更大的伤心是文庙。那些地名前冠以黄字的地方，文庙的一片瓦都找不到，想去文庙一表崇敬之心，只能翻阅县志，看看旧照片。再将范围扩大一些，在荆楚江汉全域，好不容易有个通山县，仅存了一副文庙的廊柱，便足以让远近文人奔走相告。文昌这里，我们顶着午后的骄阳，将一座文庙走上一遍，除了那一年十八级超强台风“威马逊”过境这里，大成殿门前有几幅雕花木屏被损坏，但很快就修复好了，几乎是完好无损。只是状元桥前面，用于祭拜的那块石板一角有明显修补的痕迹，细细问过，那也是有皇帝的年代就已经有了的。别的地方，别的建筑，石块破了，找个大小模样差不多的石头补将上去就行，如此这般边边角角都按天衣无缝的标准来处理，不能不使人猜想这地下是否还有通往神机的某种暗道机关。

文昌文庙前，一切都如君子坦荡。一道礼门，骤然聚起凡尘里的圣明，穿过棂星门，上了状元桥，最核心的大成殿完好如初，那道中门更是从建成之日起，就不曾开启过，那是因为依照规制，只有本文庙所辖地域有生员中了状元，中门才得以大开。文庙里最有人气的文昌宫，旧时庄重依然，今日朝气蓬勃，再过两天就是高考的日子，宫阙上下挂满吉庆的红结与红牌，细看之下，有学生写道，能考上二本，心意足矣。另有学生写的却是，一定要保持全年级头名。可见文庙之内，要铸造的是文昌之心，君子皆知。

在龙楼镇，存有一块《奉谕示禁碑》。

该碑立于咸丰七年（公元一八五七年），由当时当地十四个村庄民众同立，是一块乡规民约碑，碑文所写大意说本地近来偷东西的人很多，但绝对不是所谓窃书不算偷那样的风俗，而是屡禁不止，人叫不应，鬼叫飞奔。别的地方都有防患于未然的办法，我们这里却没有设置一些规矩。碑文随后警告好逸恶劳的人，平息鸡鸣狗盗的风气，只有回归淳朴的乡风才过得上安宁的日子，特地将这些条律刻成碑文。

这些刻在石头上的民间条律说：窃盗家财衣服耕牛捉获者，赏钱一千六百文，窃盗罚钱演大戏三本；窃盗家器物件捉获者，赏钱五百文，窃盗罚钱演小戏三本；窃盗田园物业捉获者，赏钱一千五百文，窃盗罚钱演小戏六本；窃盗小六畜、海子棠、乱斩青叶树木各物件者，随众议罚，捉者随众议赏；窝盗者与捉盗者私和者，加倍议罚……

阅读这些具有民间自治性质的条律，对文昌这里的乡风民情欣喜有加。天南地北，各地人众对付梁上君子方法，无不是捉将来捆绑示众送官，沿途吆喝呐喊，极尽羞辱之能，往往弄得贼心不死不说，日后还会破罐子破摔弄出更大的动静。似这样将从窃盗者那里收来的罚款，请戏班上门来，或演大戏三本，或演小三本、六本。将那些演儿女情长的《槐荫记》、《琵琶记》，演忠义壮烈的《六国封相》《单刀会》，以及灰谐可乐的《搜书院》《狗衔金钗》的戏牌高高挂起，四乡八邻的人们拖儿带女赶过来，看戏的看戏，看热闹的看热闹，与其说是处罚那些习惯偷摸狗的乡邻，不如说是将坏事变成好事，将缺少仁信礼教见不得人的丑事，变成用民众喜闻乐见方式，教化何为正气，何为美德的文艺公开课。这民约还开张明义指出，邻里之间的这档滥事，不是“风俗之偷”，在内陆中原向来有“摸秋”习俗，秋风起时，地里的收成眼看着就要到手了，家家户户的孩子夜里邀约出外将熟透的瓜果趁天黑摸索着摘下来，能吃的当时就吃个精光，不能吃的大大方方带回家，交给家人做熟了再吃。但凡被摸过秋的人家，一点也不恼火，嘴里面远远地喊着话驱赶那些顽童，内心里却是开心极了。民约中还强调，对有家当的偷窃行为，乡亲们可以酌情加重处罚，本来就是如此，明明的一副好家当，还要去偷，那就不是为生计所迫的“巧取”，而是贪心不足抢劫一样的“豪夺”。

一块碑文很清楚地道出文昌之所以是文昌，此地气象大不相同的真谛。

文脉也好，文运也罢，看似虚得不得了，不可能存在，实际上有迹可寻。

唐朝时上上下下喜欢用文昌之意，玄宗皇帝李隆基也有诗云，八座起文昌。唐朝文武双杰骆宾王有诗云，荷笔入文昌；其余的人比如郑谷说过，天意眷文昌；公乘亿说过，北极伫文昌；宋之问说过，流火度文昌；孙逖说过，相望在文昌；权德舆说过，空此愧文昌；就连古来天下第一奸臣李林甫也还乔装打扮貎似谦逊地写过一句，虚薄忝文昌。中国历史上有大唐气象一说，文昌流行，功不可没。

太虚妄的东西成不了道理。

道理是需要落地生根，开花结果的。

文昌二字仿佛是文昌人的座右铭。天天念诵，事事记得，自然比没有座右铭的人多一种人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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