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标识性的苍凉手势

□李浩

需要承认，张爱玲是那种有着强烈的个人标识的女作家，是那种即使蒙住作者的名字，也可以在数量众多的作品中轻易“被辨认出来”的女作家。

她的“个人标识”一是气息。充沛、丰盈而独特的气息往往从你阅读第一行文字的时候就扑面而来，然而它的扑面却是那么地舒服——这当然殊是难得。在气息上，张爱玲深得中国古典文学之精髓，至少可以说深得《红楼》之精髓，她取得了雅致、精确和某种内在的感吁。而更为难得的是她同时容纳了“现代”，容纳了“粕来”的变化，那些新潮的和殊异的都巧妙地融入到张爱玲的独特叙事中，而且融合得巧，妙，天然，妥帖，仿佛它们本来就如此。张爱玲的独特也在这种大融合中获得了彰显，她获得了双重的、有冲撞力的美。

她的“个人标识”之二则是用词。张爱玲用词新艳，善用奇妙的有特点的比喻，有一种重彩的“艳妆”之美，其包裹的却往往是“苍凉手势”。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爱玲的某些句子确实可以不依借上文下义，也能独自闪烁，自含光芒。譬如大家时常提到的“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天才梦》）；“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金锁记》）；“整个世界像一个蛀空的牙齿，麻木木的，倒也不觉得什么，只是风来的时候，隐隐的有一点酸痛”（《沉香屑：第二炉香》）；“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的一粒饭粘子，红的却是心口上的一颗朱砂痣”（《红玫瑰与白玫瑰》）……

她“个人标识”的第三点是关注点的不同。在同时代的作家中，鲁迅关注的是启蒙和治愚，萧红关注的是乡土和它呈现的生活相貌，鸳鸯蝴蝶派关注的是才子佳人故事的新注入，革命文学关注的底层民众之疾之劳之哀之痛，以及抵抗和救亡。而张爱玲关注的是生活微水下暗涌的波涛，关注的是我们后来反复提及的“人性”。对于人性，张爱玲自有她的审视方式，她采取的是观察式而不是体验式，她将自我依旧包裹着，但对镜像下的“人性切片”则严苛审视，不断地、入骨三分地揭开。我们会发现，即使她所书写的同样是底层，穷苦生活和这种穷苦生活的苦闷挣扎，张爱玲的小说中也没有建立砸碎、反抗和突破的呼吁，她让自己和小说中的主人公接受，然而在接受的基础上发生计较，发生或聪明或自以聪明的种种考量，发生小悲剧，发生叹息。

阅读张爱玲的小说，它会调动你的视觉和触觉，会调动你身体里的神经未梢，会调动你甚至肌肤的、毛发的感动力……她的小说耐读，但毫无涩重之感，然而它却又有较强的吸纳之力——阅读张爱玲的小说，会让你“不得不”调动自己的敏锐，会让你在感受内在苍凉的同时感受到艺术之美、细节之美、微妙之美和审视之美。

有人说作家是“人类的神经未梢”。在我看来张爱玲的文字里就充满着这种神经未梢感，一旦你进入，就会嗅到文字的芬芳，欣赏到多姿的摇曳。

张爱玲对世情世相的窥见真切而细致，充溢着精细的妙趣，这也让她在“还原生活的能力”上有卓拔之处。在张爱玲的小说书写中，她建立场景、营造氛围的手段和能力值得重视。而更让我惊叹的是她“无事生非”的能力，那种杯水中的微澜在张爱玲的描述中竟也让人读得津津有味，她能赋予无事、小事以炫目之光，并有一种洞察的深入。

当然我们也不必讳言，张爱玲的文字“逞着一支流转如踢蹋舞的笔，不知不觉走上纯粹趣味性的路。”“本身不过是一种迷人的奢侈。”（均是傅雷的话）它本质上是“俗世的、下沉的、小眉小貌的”，是一种把玩件的美，并非文学的至高格。不过，文学从来都不是只有一种声音、一种样貌，张爱玲的出现和存在，为我们的丰富提供了可贵的可能。

（李浩，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曾先后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文字。有作品被各类选刊选载，或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意、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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