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灯火暖

□李晨

今岁今宵尽，又见一家春。

1934年的除夕夜，北平，53岁的鲁迅邀请朋友冯雪峰，在自家的绍兴会馆吃了一顿年夜饭。那天晚上的菜肴，由夫人许广平主厨，年夜饭吃得惬意而轻松，年夜饭后，鲁迅先生兴致颇高，“买花爆十余，与海婴同登屋顶燃放之”。在故纸中钩沉这样的除夕情景，我仿佛望到了当年绍兴会馆的屋顶上，腾向夜空的烟火，冷峻如版画中雕刻的鲁迅先生，与稚子在除夕夜里燃放烟花的情景，也让我对他开始亲近起来。怒向刀丛觅小诗的鲁迅先生，他是有着深厚慈悲心肠的，尤其是在那样的除夕夜里，在中国人集体守岁的时刻，一颗颗心都在浩淼的河流里浸润着。

我想象，在除夕夜里，我仰慕的那些民国文人们，胡适，郁达夫，徐志摩，朱自清……他们面容喜悦，乘着老舍先生笔下那辆骆驼祥子拖着奔跑的人力车，赶回家中与家人一同吃年夜饭，在自家灯火下一同守岁。在古风飘飘的民国年代，文人们对吃向来也是很讲究的。文人吃家汪曾祺在他暖暖的文字里这样回忆：“每年除夕，要在这方桌上吃一顿团圆饭……照例有一大碗鸭羹汤，鸭丁、山药丁、慈菇丁合烩。这鸭羹汤很好吃，平常不做，据说是徽州做法。”

出生在河北的作家王蒙，在小时侯的除夕夜里，特别兴奋，因为能饱饱地吃上一顿肉，因为包饺子，因为穿一件新衣服，因为给大人磕头和得到压岁钱，也因为相信家里大人的话，相信这几天有诸神下界，有祖先的在天之灵在空中巡回，必须出言谨慎，行事小心，敬畏与感动上苍，祈求好运。

1982年除夕夜，那是我老家实行农村包产到户后迎来的第一个除夕。那一年我爷爷72岁，眉毛发白，胡须掩喉，喉结凸出。除夕夜，堂屋正中央，供上了祖宗神龛，一个热气腾腾的腊猪头从铁锅里捞出来，被我爷爷端到案前放上。憨憨的猪头，它闭着眼，很是奇怪，多年以后总让我浮现起乡下那些沉默而安详的脸。只见我爷爷露出庄重面色，抬腿向前，在案板上燃上香烛，尔后提了提裤子，双膝跪下，磕了三个头。爷爷依然埋头，嘴里咕哝着念出一长串名字，都是我那些逝去先人们的名字。在爷爷喃喃的呼唤中，先人们在除夕夜里，穿越万古的沉沉长夜，重返人间除夕，来品尝这除夕夜里喷香的猪头肉。这时，一只香烛的火光在风中明明灭灭，我爷爷抬起头，充满肯定地回答：“他们确实是回来了！”一家人在除夕夜的煤油灯下，吃完了年夜饭，然后燃起一堆木块，在熊熊火光中守侯着新年的降临。我爷爷走向堂屋里摆放着的两口大柜子前，用力敲打柜子，发出沉闷的回声。

谷物满仓，这已是一个殷实的年月。

1983年的除夕夜，在供奉祖宗的神龛前，我的奶奶，嘴里嗫嚅着呼喊的名字中，有我的爷爷了。年夜饭后，在老柴块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中，我爸郑重决定，把在乡里上中学初二的我，开学后转入县城中学就读。

2001年的除夕夜，我去深山老屋里的三奶奶家，与老人家一同守岁。87岁的三奶奶患上了白内障，我准备春节过后接她去城里医院做治疗白内障免费手术。平时看东西三奶奶昏花模糊，不过除夕夜里，或许是由于神情太过专注，她居然从箱子里摩挲着找出一张黑白照片，指着照片上一个沉郁神情的老人说，这个人就是你三爷爷噢。三爷爷，就是我爷爷的三哥。一瞬间，我仿佛被电流击中。我终于明白，在神秘的基因相传中，我终是无法逃避的，三爷爷的面容多像我一些时候面向世间万事的表情。

2013年的大年夜，我陪朋友孙胡子从城里驱车回到60多公里外的老家，孙胡子在他爸妈的坟前祭拜后，我同他默默独坐。孙胡子点燃一支烟，他吐了一口烟圈，突然侧过身来抓住我的手，顿时吓了我一跳。夜色里，孙胡子说了一句话：“在我这些朋友中，除夕夜里能陪我回老家来爸妈墓前的人，就你一个了。”

去年除夕夜，我出席了一个外地朋友回来的饭局后，醉意昏沉中回到老街爸妈家时，已是晚上11点了。我爸半躺着坐在老藤椅上看春晚，已经发出了鼾声，我进了屋，我爸顿时惊醒，叫出了声：“赵忠祥出来了！”一见是我，又对我妈喊出声：“还等啥啊，煮饺子，煮饺子！”厨房锅里，一锅等下饺子的沸水，开了又开。

爸，妈，今年除夕夜，我一定早点回家，一定。

回家守岁的人，早点回家吧，除夕夜，千门万户的灯火里，灯火暖，灯火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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