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梦”字的苏东坡书法《渡海帖》。▲吴泽浩作品《苏东坡与春梦婆》▲大型原创舞剧《东坡海南》▲儋州东坡书院的载酒堂
夜里做梦，回到童年，正在嬉戏玩耍，而父亲要检查作业，惊得急忙奔向书本……这是苏东坡在他的《夜梦》诗中记录他到达儋州10余日后的一次梦中情景。老年梦回年少，父子“捉迷藏”，充满特别情趣，但结合他所处的现实困境，也让人生无限感慨。苏东坡谪居海南三年中，到底做了多少好梦与噩梦，无从知晓，而他留在“海外集”的诗文中至少有12篇记录了各种梦境，而且另有至少22篇诗文中提到“梦”字或指代梦的词语。苏东坡除了梦到诗与酒、旧居和亲友，孤寂的世界和养生秘方，还梦到曾经阻止他提拔的师长和曾欲置他于死地的政敌。他在海南的梦和他晚年的生活一样，不仅内涵丰富、情感真挚，而且有着一贯的浪漫幽默、率真和旷达。
■本报记者彭桐文/图
夜梦思严父
时梦作诗孙
苏东坡由海口西行走“月半弓”，在1097年7月2日，终于抵达昌化军贬所，即今天的儋州市中和镇。当时这是个“非人所居”，被中原人士谓之“十去九不还”的绝地。不仅《儋县志》载称“盖地极炎热，而海风苦寒”，苏东坡在给惠州做官的老友郑嘉会等人信函中也提到各方面的严重欠缺：“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
苏东坡由此过上了一生中最为清苦艰辛的生活，然而他很快写出了颇有情趣的诗作。他梦到儿时快乐嬉戏和父亲监督其读书情景，便以诗作《夜梦》记录。这首诗以“并引”的形式作题记为：七月十三日，至儋州十余日矣。澹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夜梦如此，不免以书自怡。这里苏东坡谦称愁生之因，是他还没达到佛教、道教中超脱、达观的那种境界。枯坐愁闷的日子，只好常常做梦，这是他有记载的到儋州继梦归惠州白鹤山居后的第二个梦。现实中老来无事，便有闲心梦到儿时妙事：
夜梦嬉游童子如，父师检责惊走书。计功当毕《春秋》余，今乃始及桓庄初。怛然悸寤心不舒，起坐有如挂钩鱼。我生纷纷婴百缘，气固多习独此偏。弃书事君四十年，仕不顾留书绕缠。自视汝与丘孰贤？《易》韦三绝丘犹然，如我当以犀革编。
苏东坡在这首诗里说，夜里做梦回到童年，嬉戏玩耍时，父亲要检查功课，便急忙奔向书本。本来要把一本《春秋》读完了，可只大略读到桓公、庄公部分，因此惊恐不安，坐立不稳，就像被鱼钩钩住的鱼。这里突出了他的“好玩”，接着又转诗锋言其“好学”：这一辈子被各种事务纠缠，却还有各样爱好，对书情有独钟。搁置书本为皇室服务40年，仕宦如过眼烟云，唯有书本始终相随。看看自己比孔子谁更勤学？孔子读《易》把牛皮带子翻断三次，自己应更努力，当以犀牛的皮来做带子。
读这样的梦与诗，会让人怦然心动。苏东坡描述的儿时嬉玩、父责走书的带有较强戏剧意味的情节，冲淡了沉重和低落感，也让他暂忘现实生活的艰辛与苦闷。诗尾与孔子的勤学比较，也让后人看到特有的苏式幽默。面对恶劣处境，苏东坡以诗完成超脱,异地走向暮年，苏东坡以梦追忆父爱。
苏东坡一生都特别注重亲情。他不仅时时与弟弟苏辙书信往来，互赠建议，还在贬谪儋州旅途中，不时以函问及亲友，了解各自的近况，牵挂于心。过海来海南时，他还在所寄信中称赞堂嫂“贤惠通达，教子有方”。特别令人感慨的是，在1100年即遇赦北归的这一年，他还在做梦念叨着孙子。
“年老了依然栖息在远离大陆的海边村庄，梦中常常见到会写诗的孙儿！”这个孙儿是指苏符，为苏东坡长子苏迈所生，字仲虎，幼能作诗，颇为人喜，故苏东坡称之为“作诗孙”。时常梦到聪明能作诗文的孙子，当是苏东坡晚年打发内心寂寞、能过惯天涯沦落日子的妙方之一。亲情，成为他一直以来、不断受贬和难以实现为国大抱负而治疗内心之伤的良药。
梦友爱笑谈
梦敌仍讥讽
苏东坡的很多难相见的感叹和对快乐的感知，也是为了朋友发。他从政、闲居和谪途中，常常迎友送友，写下许多真情自然流露的动人诗篇。
苏东坡也有许多借月亮传送情谊的诗句，在其非常有代表性的词《水调歌头》中，他举杯问明月，发出了世代脍炙人口的宏愿“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他在1075年前后于密州任职期间，逢中秋节赏月，思念七年未见的弟弟苏辙而作。1079年他在湖州任上因御史们以其谤讪新政的罪名逮捕入狱，以为将遭不测在牢房里写下的两首“绝命诗”中，也有对弟弟直抒胸臆的愿望：“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苏东坡与弟弟之间的生死之谊远超过友情，但很多时候他也把友情当作亲情，甚至连忘年交的朋友也几乎成了他的亲兄弟。
苏东坡与大他32岁云游四方的吴复古结为知交后，经常在一起研讨庄子和老子的学说。1098年春夏间，博学多才的吴复古不顾高龄体弱和路途艰辛，专门从雷州渡海来儋州看望苏东坡，苏东坡想起两人上一年春天同游惠州罗浮道院到半夜三更的逍遥时光，感怀于两人间友谊的真挚和相聚的困难，逐即兴作诗赠之：
往岁追欢地，寒窗梦不成。
笑谈惊半夜，风雨暗长檠。
鸡唱山椒晓，钟鸣霜外声。
只今那复见，仿佛似三生。
苏东坡说，往年他们追欢游乐的地方，如今寒窗做梦也无法找到。在梦中谈笑，于半夜惊醒。风雨之中，长明灯忽明忽暗。等雄鸡在山顶上啼鸣，寺钟在寒霜之外敲响，美妙的往事如今哪能再现？真的仿佛是三生石上的梦想！苏东坡“追欢”忆美好，表面看很是轻巧，却隐着个人无法改变命运的深层次的忧伤。从诗句中，也可看出他和老友之间宛如兄弟般的亲密，让人仿佛可以通过字迹所铺设的梦路，一起分享人生的快乐。
在儋州所写《和陶王抚军座送客》中，苏东坡再次以诗送别曾给官舍居住对其有过不少帮助的昌化军使张中。苏东坡在诗中盛赞张中胸藏高尚的境界，还让其不用怜惜他，因他本来就漂泊无依，大家彼此都相处在天地之间，没有谁能知道有几次相聚分离，所以用不着有离别的情感而生出怜爱的伤悲。最后他称梦中与张中道别，写下该诗作为忘却的纪念：“梦中与汝别，作诗记忘遗”。
能入苏东坡的诗与梦中的旧朋新友，都是苏东坡的知音，苏东坡无论是走到天涯海角，遭到什么样的境遇，都对他们念念不忘。所以，因为对方一首诗打动他，他就与僧人参寥结下了一段旷世友谊。苏东坡一生能结到众多肝胆相照的好友，与他一向重情重义密切相关。
苏东坡陪友夜游可不知归，与友对饮可醉卧荒野，但对政敌更多的是当面讥讽或写诗讽刺。
在1086年9月，已官至翰林学士的苏东坡带朝中大臣在参加完安置神宗灵位的大典后，去吊祭司马光受阻，原因是主持丧礼的程颐坚守古礼，称“不能同一天在太庙唱过歌、听过奏乐，又来吊丧哭泣”。苏东坡早已看不惯这位为人拘谨、过于刻板的北宋理学代表人物，便挖苦其持“鏖糟陂里叔孙通所制礼”。鏖糟陂是一处沼泽地，意寓从脏乱之地而来的冒牌叔孙通，直白地说就是骂对方为土鳖。结果这事程颐和其门生记恨在心，成为元祐党争起祸端之源。
苏东坡在朝廷为官，曾以玩笑形式嘲讽过当初是友后来是死敌的章惇。在儋州所写的一篇杂文《广利王召》，他便讽刺章惇是鳖。
这篇文章记述的是苏东坡醉后入睡的一个梦。曾是端明殿大学士的他自称“海上逐客”，接到被指南海龙王的广利王邀请，着布衣、草鞋和戴着黄帽子就随鱼头鬼身的怪物进了水晶宫殿。按要求，他在丈余长的鲛绡上题诗：“天地空虚广阔，唯有海是最大的，历代圣王都奉祀它……倘若得到明月珠，可以偿还逐客的负债。”写完即进奉给广利王。众仙都凑上来观看叫好，独有戴帽插头簪的鳖相公进言说：“这位逐客不避讳，诗歌中写火神祝融的字冒犯了大王的忌！”广利王一听大怒。他只好退出叹息“到处都被这相公捣鬼搞坏！”
这梦中内容完全可看作现实翻版，意指苏东坡因诗惹祸、因“莫须有”之罪被贬和因现实处境难以赎罪北返。鳖与“必”谐音，苏东坡以此比喻时为宰相之职把其流放海南欲置于死地的章惇所派，和将其兄弟遣出官舍，并将关照他们兄弟的地方官员处罚的董必。“鳖相公”所谓“祝融字犯王讳”，显然是杜撰的诬陷之辞，苏东坡以此讥讽章惇、董必之流当朝执政者。
晚年频言梦
此心初不垢
苏东坡不仅爱做梦，还特别爱以诗文记梦、写梦，他乐于用梦来表现他的如梦人生。据统计，现存苏东坡词作有350首左右，其中就有60多首写到了“梦”，其数量在历代写“梦”的文学家中罕见。有评论家认为，苏东坡的涉梦词都有着别样的审美内涵，“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梦词是对自己坎坷人生的感悟和对个体生命的自我审视以及对人生的自我超越的反映。”
有研究者根据《苏轼词编年校注》《苏东坡乐府笺》《苏东坡词全编汇评本》等书籍，按编年顺序将苏东坡涉梦词罗列：“君臣一梦，古今虚名”“何曾梦云雨”“惊破绿窗幽梦”“觉来幽梦无人说”“下有幽人昼梦长”“枕泪梦魂中”“一枕初寒梦不成”“维熊佳梦”“帝梦已遥思”“聚散交游如梦寐”“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夜来幽梦忽还乡”“但觉秋来归梦好”……从1073年在杭州任通判和1100年在海南遇赦北返途中，他都有梦词。
海口日报记者在梳理中发现，苏东坡留在“海外集”的诗文中至少有12篇（首）记录了各种梦境，而且另有至少22篇（首）诗文中提到“梦”字或指代梦的词语。从他晚年与梦有关的诗文中可以看出，一方面他虽无比感慨世事虽如梦，但难忘亲情和师友情；另一方面他的梦境也显影他视天下无一不是好人的观念，对政敌在梦中和醒后记述的诗文中也没有恨得咬牙切齿，只是一贯地进行艺术讽刺与嘲笑，是超典型的温和派文人式做法，总给人“有情风万里卷潮来”的感觉，让读者近千年后看到的还是他对人的尊重、对情的看重，也使得他的梦及其有梦的诗文富含人性，别具韵味。
苏东坡谪琼，尽卖酒器以供衣食，但独留一个工制精美的荷叶杯，留以自娱。一日他在儋州面对桄榔林持杯望雨独饮，在和陶渊明的诗中吟道“醉里有独觉，梦中无杂言”。这句用今人的话来说就是“迷醉之中，我有清醒的直觉，梦中也不会胡言乱语”。可是，看看他在海南诸多“梦语”，无一不带有几分酒意，让人沉醉又疑其乘兴“乱言”。
苏东坡在《和陶停云四首》之四中说“梦幻去来，谁少谁多”，在《午窗坐睡》中说“非梦亦非觉，请问希夷叟”，在《次韵子由浴罢》中说“稍能梦中觉，渐使生处熟”，在《和陶形赠影》中说“梦时我方寂，偃然无所思”“还将醉时语，答我梦中辞”，在《和陶影答形》中说“醉醒皆梦耳，未用议优劣”，《与陈秀才书》中说“当时不知为乐，今者海外岂复梦见”，在《赠李兕彥威秀才》中说“如今唯有谈天口，云梦胸中吞八九”“世间万事寄黄梁，且与先生说乌有”，在《别海南黎民表》中说“平生生死梦，三者无劣优”……
苏东坡所说的梦，有实指的做梦，也有比喻幻想等，其所用梦的指向多元，含义丰富，可谓是在诗文中善用“梦”的高手。他在儋州为一老妇开示其“富贵如一场春梦”，便称对方为“春梦婆”，而他曾笑符林老秀才头上的白发只多不少，因多情让邻家的织女抛梭所困，还遇“春梦婆”和符老换扇订交，这同样三个字的“春梦婆”意义截然不同，读来让人不禁会心一笑。
在谪居儋州所给友人一封书信中，他说“宋玉作《高唐赋》《神女赋》，开头但略述做梦的原因，如“子虚”“亡是公”之类的问答，这都是赋嘛，而萧统说是"叙"。这与小孩子的见识有什么区别？”在这里面，讨论的虽是文章和文体，但也似乎可看出，苏东坡在借萧统之口，提到对宋玉释梦的不满。然而，他对自己说“梦”一直信心满满，他在记录午睡的诗文中曾表示他轻车熟路一直向梦乡行走，而且虽然是做梦，但心里不糊涂蒙垢，用他的原话就是“谓我今方梦，此心初不垢”。
苏东坡涉梦词句：
《浣溪沙·有感》——“梦魂东去觅桑榆”
《浣溪沙·赠闾丘朝议，时还徐州》——“夜阑想对梦魂间”
《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黯黯梦云惊断……古今如梦，何曾梦觉”
《渔家傲·七夕》——“梦回芳草生春浦”
《菩萨蛮（七夕）》——“枕上梦魂惊”
《水龙吟·赠赵晦之吹笛侍儿》——“木落淮南，雨晴云梦”
《水龙吟·次韵章质夫杨花词》——“梦随风万里”
《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
《浣溪沙·前韵》——“醉梦醺醺晓未苏”
《渔家傲·临水纵横回晚鞚》——“只堪妆点浮生梦”
《水龙吟·闾丘大夫孝终公显尝守黄州》——“云梦南州，料多情梦里”
《南歌子·再用前韵》——“梦里栩然蝴蝶，一身轻”
《渔父四首其一》——“梦断落花飞絮”
《满江红·遇东坡于齐安》——“巫峡梦，幽梦里”
《临江仙·尊酒何人怀李白》——“夜阑对酒处，依旧梦魂中”
《临江仙·赠送》——“酒阑清梦觉，春草满地池塘”
《浣溪沙·和前韵》——“一梦江湖费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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