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居儋看儿与人对弈整日不倦，作诗《观棋》道哲语：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古人对弈观棋图。 （资料图）

“胜了自然高兴，败了也很可喜！”922年前的冬春期间的一天，谪居海南儋州租住官屋伦江驿的大文豪苏东坡，在偏坐一旁观看儿子苏过与军使张中对弈时，想起曾游庐山白鹤观，听见棋子响起在古松流水间的一段美妙经历，遂情不自禁作诗，并发出这千古不灭的棋道哲言。苏东坡素不解棋，却可以整日甚至通宵看人下棋，还写下一些与棋有关的诗文和帖。人生几度沉浮的他，逐渐学会以澹然的心境对抗不幸遭遇。他与众不同的对棋之痴迷，不在于对弈的技艺与竞争，尤为感兴趣棋艺生活与其高雅清闲之境界。从其观棋、听棋、学棋的档案中，近千年后仍可翻阅出一个对人间怀抱美与善、对世事态度洒脱、对人生输赢异常超然的苏东坡。

■本报记者彭桐文/图

A观棋

胜败论

观棋不语真君子。可史上有些真君子，偏偏观棋时疾言豪语，如狂风奔袭挡不住。

明代两秀才在路旁树荫下下棋，一人出口不凡：“天当棋盘星当子，谁人敢下？”另一个抓耳挠腮半天对不出下联。一旁观棋的一位少年忍不住笑吟：“地作琵琶路作弦，哪个能弹？”话音一落，两秀才惊叹不已，忙称遇到奇才。这少年，便是后来成为朝廷重臣兼文学家的解缙。

清代史学家魏源也是从小就才学出众。一天，学馆先生与来客饮酒下棋，下一着棋，酌一口酒，先生脱口而出：“下棋饮酒，一着一酌。”没等来客张口，站在一边观棋的魏源就随口帮续上了下联：“弹琴赋诗，七弦七言”。

宋代大文豪苏东坡自然不认识明代的冯梦龙，更不知其名言“观棋不语真君子”为棋界内外公认的清规。近代著名数学家华罗庚为倡导“互相帮助”，曾打破常规，在棋盘上题写“观棋不语非君子”，没想到近千年前的苏东坡就已是此观念的实践者。一生对事如鲠在喉，不吐不快的他，在成人时观棋也像孩子般爱多嘴，不仅要语在别人下棋时，而且是以高雅的方式作诗行吟。

约在宋绍圣四年（1097）冬至第二年春期间的一天，也即苏东坡父子贬谪到今海南儋州市中和镇租住官屋半年左右时，当时任昌化军使的张中就到伦江驿的苏东坡居所，和其儿子苏过对弈。两人的棋一盘接一盘地下，已六十多岁的苏东坡竟也坐在一旁观看，还整天都不觉得厌倦，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予亦隅坐，竟日不以为厌也。”看棋来棋往，他思绪转来转去，两人杀得正酣时，他竟大声吟出了《观棋》诗。这首四言诗的最后部分是：

小儿近道，剥啄信指。

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悠哉游哉，聊复尔耳。

剥啄，形容敲棋子的声音。悠哉游哉，意谓悠闲自适。这几句诗用今天的话来讲就是：小儿子颇懂得下棋的门道，落子声随手响起。胜利了当然值得高兴，失败了也可以欢喜。反正是悠哉游哉的，不过借此之娱打发日子。

有诗家认为苏东坡是在赞赏儿子，便用更为顺口的语言翻译为：“小儿苏过会下棋，落子砰砰好自信。胜不骄来败不馁，不计输赢有真心。优哉游哉有其乐，贬谪日子概如此。”也有史家认为，这些诗句中也含有苏东坡自勉之意，按儒家思想当官为“致君尧舜”治国安邦，他在仕途上算是成功者，曾为朝廷三品大员，任过翰林学士、龙图阁学士、兵部尚书、礼部尚书，还当过皇帝宋哲宗的老师，可三次遭贬，人生也很失败，这最后竟贬谪到近乎判死罪的海南岛上了，但他能超然看成败得失，所以能淡然处之。

“悠哉游哉”句式，被任《四库全书》总纂修官的纪晓岚评为：“纯用本色，毫不依傍古人，而未尝不佳”。陶渊明在《五柳先生传》中言“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有学者藉此分析称，苏东坡写“胜固欣然”时，或许就会想到他的晚年偶像陶渊明。而全句“胜固欣然，败亦可喜”，尤其受青睐，自古得好评。较多苏东坡文化研究者说，这不仅反映了苏东坡的人生观，也反映了他独到的棋文化观。著名苏东坡研究专家李一冰则称：“竟日观棋不厌的老年苏东坡，悟出了千古不灭的棋道哲学”。

苏东坡这一名句在棋界流传至今。可引发的感叹也不断：是非成败，转眼即过，应学东坡以平常心看待，从容自得，可从古至今，从业余棋手到专业高手，有几人能如此超脱地对待胜负？或许，真如唐人就开始总结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国古人偏爱把棋作为一种艺术、境界和精神，喜欢深究其中蕴含的人生哲学。不仅东汉著名史学家班固的《对弈旨》，把方正棋局比作人世天地，言棋道即人道，明代洪应明在其语录体著作《菜根谭》中，也留有“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的句子。棋如世事、人生如棋，便渐成流行说法，甚至还有的说悲伤如棋、清闲如棋……总之人就是盘中之子、人生输赢如棋局，就看怎么走、怎样看。

尽管人间争斗不是走棋那么简单，各种有形无形的手都会在背后折腾着。一肚子不合时宜，命运多舛，但始终真诚、耿直的苏东坡，在晚年观棋，可说是把一生的喜怒哀乐，全部浸透其中，从而参悟棋道，明白如何超脱看待胜败。他从儿子的举手、落子、布局看到其自信和从容，心里自然高兴，所以也百看不厌，这也透露了其一份浓浓的爱子之情。由此也知，一直跟随父亲的“小坡”，也被熏陶拥有了“大坡”的一些豁达与智慧。

苏东坡观棋，观出对待人生的好姿态，还能观出令人拍案叫绝的事情。据说，元祐四年（1089）三月后，苏东坡任杭州知州不久，就碰到一件棘手积案：一位叫秀姑的渔妇杀了一只老母鸡给久无音信忽然归来的丈夫吃，哪知丈夫食后腹痛不已，气绝身亡，夫家父母认定其有奸，毒死丈夫，故将她告到官府。苏东坡阅卷后发现疑点甚多，便微服私访，途经一家中药铺适逢坐堂郎中与人下棋，驻足观战。有旁观者看出郎中行棋中的一个破绽，便指点对方几招。结果输了的郎中大发感慨：“这绝招真如同十年鸡头啊！”苏东坡忙问“十年鸡头”是何意，郎中答：“十年鸡头如砒霜，那先生指点的棋法凶狠，实在无药可解！”苏东坡回府后，将一只老母鸡宰杀煮熟，把鸡头喂狗，不多时狗就狂吠而死。这一验证，破了疑而未决的悬案，终还秀姑一身清白。

这一故事，不好考究真假，但苏东坡喜欢观棋确是世所共知。他的门生黄庭坚和画“流民图”把王安石从宰相宝座拉下马的小吏郑侠，也爱写观棋诗词，但苏东坡所写观棋诗中透露出他观棋之深和看人对弈之“苦”，却几乎是无人能比。

B听棋

悟妙趣

苏东坡虽然在京城开封和谪居黄州期间，不时患有眼疾，但视力还算好使，而他耳朵好像从未患过什么毛病，听力更是了得。具体到棋上面，他观棋是高手，而听棋则堪称可听八方如同神仙般的高人，这还是可从他在一生中最后一个贬居地儋州所写的《观棋》中得到验证。

在这首诗的序中，苏东坡写道：“尝独游庐山白鹤观，观中人皆阖户昼寝，独闻棋声于古松流水之间，意欣然喜之。”这段话意思是说：他曾经独自游览庐山白鹤观，当时观中的人都关着门在白天睡觉，只有他听见棋子声响起在古松和流水间，所以特别高兴而喜不自禁。

苏东坡游庐山，是在经历“乌台诗案”贬居黄州（今湖北省黄冈市）四年多后，按宋神宗的旨意改为汝州安置，获得一个“闲”身，在黄州去汝州途中，亦即元丰七年（1084）五月。在约半个月的时间，他尽情探访庐山的名胜。宋人陈舜俞在其创作的古代中国宗教人文地理志《庐山记》中称：庐山峰峦奇秀，岩穴深邃，林泉茂美，为江南第一，白鹤观复为庐山第一。对于探奇心强而又好玩的苏东坡来说，他观赏了李白夸张描述“飞流直下三千尺”的香炉峰瀑布，当然也不会错过在凌宵峰西南、位于今白鹤涧附近是庐山诸多人文美景中最亮眼的白鹤观。

当时陪着苏东坡从南麓登上庐山的有禅僧参寥子道潜等，而游览白鹤观时却是他独自一人。白鹤观里殿舍楼阁幽净清雅，钟台回廊蜿蜒曲折，自有一份独特的气派。庭院深深，古刹无人，在风吹古松和潺潺流水混揉的交响乐中，苏东坡竟能分辨出棋子落在棋盘上清脆的声响，这也可知他钟情于那份难得清幽的美好，是用心在倾听大自然的声息。

有坡迷分析苏东坡在白鹤观中度过了一整天，这虽无据可查，但他游览后还意犹未尽，倒很可信，在他所写的记事诗《观棋》中，便有对白鹤观迷人风景和听棋过程以及相关感慨的详细记录：

五老峰前，白鹤遗址。

长松荫庭，风日清美。

我时独游，不逢一士。

谁欤棋者，户外屦二。

不闻人声，但闻落子。

纹枰相对，谁究此味。

空钩意钓，岂在鲂鲤。

屦，指鞋；屦二，即鞋两双。纹枰指棋盘。明白个别字词的意思后，这诗便不难理解。苏东坡以林壑幽美的庐山为背景，勾画出一幅令人神往的深山行棋图。而他，是在不觉中走进这不见棋子的图画中。风和日丽，在高大的松树遮蔽庭院、景物清美的白鹤观，一个人独自游览，没有遇到其他人，但见门外放着两双鞋子，谁在里面下棋呢？听不到人的声响，却不时听到落子的声音。棋盘前相对而坐，谁能体会到这其中的趣味。不用钓饵而用“空钩意钓”，用意岂在获得鲂与鲤等鱼？

苏东坡在白鹤观“不见一人，惟闻棋声”后，知司空图“棋声”句之工。他在该观静心听棋时，或许脑子里也回旋着白乐天于竹林旁听到的“下子声”。高山流水，清风徐来。空观不见人，但闻敲棋声。静中有动，静中有声。此情此景，岂足为外人道？这自然让从谪地黄州“突围”而出，神往淡然处之、悠闲自得生活的苏东坡，强烈感受到渔翁钓鱼不下饵固不在鱼的垂钓之乐。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结合其序中所言和这段诗意，完全可以说，苏东坡醉心于“听”，使他得以全身心地进入一个空旷幽静的天籁境界。

对于具有极高素养和文化层次的苏东坡来说，这种境遇实在是人生一大幸事。别人对弈，享受的是弈棋的乐趣，而他听的是弈境，听到了自然之呼吸和棋子起落声交融的妙音，从而还悟出了关于如何看待人生成败之道。所以，在《观棋》诗的后面一小部分写儿子与昌化军使张中对弈，他作为“隅坐”一旁的观者，能从儿子苏过敲棋子的“剥啄”声中，听到彼此对生活的信心，能从容面对一切。全诗的重点，落脚于对人生的具体看法，便是“胜固欣然，败亦可喜”。

苏东坡谪居海南儋州不到一年，看儿子在与人下棋，想起13年前离开首个谪居地黄州，游览庐山听人下棋的场景，即兴而作的《观棋》诗，序和诗的大部分内容都是写白鹤观听棋事。在儋州租住的伦江驿官舍里观棋，其实也是在听，只是近距离于“一隅”，又观又听，眼耳并用，不像在庐山不见对弈人，只是听，听到的除了落棋子声，还有溪水流动和松涛声。所以这首脍炙人口的《观棋》诗，诗名也应可以为“听棋”，也不妨说苏东坡是“听棋大师”，他不仅听得与众不同，还听出自然之声与人间棋艺之声的和弦，还悟出了一生都不必在意是非成败的境界。

苏东坡的听棋诗词中，有静谧而富有生气、清和而暖心怡人的画面，有清丽而欢快、温馨而灵动的情调，有淡雅而清新、高雅而悠闲的情趣，还有丰富又多姿、深厚又绵长的情思。与其同时代或前人的听棋诗相比，更能从中读出苏东坡的纯真、率性、旷达与超脱。大文豪听棋，听出了历史的深度、时间的宽度、人间的温度。他在侧耳一听或会心一笑中，消弥了不幸境遇带来的愤懑与消沉，展现了对苦难的傲视，完成了对痛苦的超越。

或许，在五老峰前也好，在谪迁途中也罢，苏东坡都是把代表淡泊、雅静的棋声，也当作一种自然天籁而听。他就像《列子·汤问》中善听的钟子期，是善琴伯牙的知音，而他正是像伯牙一样自在弹琴的大自然的知音。在三次起落不定的贬谪生活中，苏东坡把棋声当作知音伴侣，以致于在晚年的儋州，他还不由得忆起中年时寻访道观听棋的诸般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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