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与往事干杯，与时代同行

《地久天长》剧照（资料图片）《地久天长》剧照（资料图片） 文\本刊特约撰稿曾庆江

《地久天长》包揽了第69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最佳男演员银熊奖和最佳女演员银熊奖，并获得金熊奖提名。这些殊荣将王小帅重新带入观众的视野当中。在大片横行、票房诱惑的当下，王小帅还是当年的那个“第六代”吗？

集体性记忆中的阵痛

王小帅的电影虽然知识分子气息浓厚，但始终镜头向下，与时代和周围的人群保持密切的联系。他以极大的热忱关注着普通人的命运和个体的荣辱得失。那些被遗忘和被损害的弱小者的境遇，那些日常生活的琐碎瞬间，在他的作品中重新获得了新的生命价值和意义。

少年的一次偶然溺亡事件，导致了两个家庭长达30年的隔阂和矛盾。在静静的时间流淌中，《地久天长》将当代中国30年来的结构性变化无声地展现出来。刚性的“一孩”生育政策，使得王丽云的第二个孩子在好朋友兼妇女主任李海燕的硬性要求下被迫流产，丽云还因为大出血失去生育能力。原以为流产只是人生的一个遗憾，一家三口的生活就这样庸常而过，但是儿子星星的溺亡却使得刘耀军、王丽云夫妇陷入绝境——中年丧子导致家庭残缺，最终还得面临老无所依的窘况。原本交往密切的两个家庭就此隔阂，最终不再往来。刘耀军夫妇的遭遇，李海燕的临终悔恨，都是时代集体性记忆中阵痛的代表。个人在时代面前，没有对与错。

王丽云的“二孩之殇”，对于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中国人来说，具有特别的体验。很多母亲被迫放弃孕育新的生命，被迫接受独生子女的现实。丽云只不过是众多育龄女性中的一个而已。明明是被迫选择，却还被单位授予计划生育奖，略带反讽中更是让人感受到无声之痛。王小帅无意做一个批判现实主义，但是《地久天长》还是在人物的际遇中，让观众感受到的是对长达30多年“一孩政策”的深刻检讨和反思。当“与往事干杯”时，我们不能埋怨时代的荒谬，只能掩藏伤害隐忍前行。也许时间会治愈伤口，会抹平记忆。“负重”远行，只能是刘耀军夫妇的惟一选择。30年来，他们就这样韧性而隐忍地生活下去，最终达成与生活的和解。

今天，“一孩政策”已经成为历史，但碾压在个体身上的痛苦记忆却无法磨灭。个人、家庭的牺牲被描绘成中国社会转型期的“时代阵痛”，这是历史进步所必须付出的代价。“时代阵痛”中，普通人物、普通家庭的悲欢离合也许算不得什么，却无声地将我们撞击得粉碎。

个人生活记忆中的隐忍

《地久天长》的故事涉及到过去30年的生活记忆。它展现的是微观叙事下的家庭伦理。吃饭、劳动、吵架，这“三大件”几乎构成了中国普通家庭的日常生活。它们在王小帅有条不紊的叙述下获得了日常生活审美化的意味。琐碎、庸常而又意味深长。它无法像主流商业大片一样带来强烈的戏剧冲突和视听快感，却像一副静默的山水画，或一杯叶脉微张的清茶，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更加耐人寻味、隽永悠长。

吃饭是中国电影日常叙事的一个仪式化场景。一家人共进晚餐，成为展示当代中国家庭稳定和亲情关系的重要图景。这让王小帅在《地久天长》中用得非常娴熟。比如父子间的冲突正是通过两组吃饭的对比镜头来完成的。

一组是乖巧的亲生儿子刘星和父母吃饭的场景，一组是领养的替代品“刘星”和养父母吃饭的场景。同样是馒头配青菜，同样是一家三口，但是听话的儿子变成了叛逆的养子，进餐的气氛也从融洽变成了紧张。没有太多的对白，内在的情感冲突，通过大段的“静默”镜头来表现。人物“无为”的表现、呆滞的表情配上大量的长镜头进一步强化了压抑紧张的气息。隐忍宽容的母亲、强硬无奈的父亲和叛逆要强的独生子成为中国式家庭的写照。

隐忍更多的是对待生活的一种态度，是一种圣洁的宽恕。刘耀军中年丧子并将导致老而无依的凄凉晚景，这与沈英明的儿子浩浩和妻子海燕有直接的关联。但责怪、道歉甚至报复都会显得苍白无力，更无济于事，大家只能心照不宣地缄口不言。掩藏了恨意，深埋了伤害，也是为了保护浩浩，刘耀军夫妇选择了远走他乡，不再与当年的朋友联系，和养子“刘星”一起维系着传统的一家三口式的生活。这种自欺式的隐忍生活，却是对友人最大的宽恕！其实，刘耀军夫妇永远无法忘却丧子之痛。而看上去生活非常完美的李海燕不停忏悔：“这二十年，我时时刻刻不曾忘记你们（刘耀军一家）”，忧郁的青年才俊浩浩心中的那棵树也一直在长大，直至要突破身体的束缚……在刘耀军夫妇心中，又何曾真的忘记了当年的情谊和创伤？

在海燕的临终忏悔中，刘耀军夫妇终于和老朋友一家人团聚在一起。当年的“罪魁祸首”浩浩长大成人，痛悔不已地向刘耀军夫妇说明事实真相。其实真相已经不重要，在长年的隐忍中，刘氏夫妇早已经达成与生活的和解。而生活也给了他们一个拥抱：养子终于走出青春叛逆期，回到他们身边。我们都需要与时代同行，与生活和解，才能完成生活记忆。

最执着的“第六代”

与当下占据主流的魔幻、动作、喜剧商业片相比，《地久天长》显得有些“另类”。它在反思时代病痛的同时，又对普通人给予了圣洁而悲悯式的人文关怀，极具情感冲击力。

《地久天长》注定不是票房的宠儿，但打开普通人的心灵世界，撞击与时代同行者的灵魂。3个小时实在有些冗长，是在挑战观众的极限，但让一群人在两个家庭悲欢离合的背后安静地思索3个小时，这是难能可贵的。它丰富了中国电影的多样性，同时使得中国的灵魂电影和现实风格发扬光大，这也是王小帅多次征服国际电影节评委的秘笈。

《地久天长》带有导演个人的时代记忆。王小帅从小跟随父母支援“三线”建设，在贵阳度过了自己的童年，这成为《青红》《我11》《闯入者》中的故事缘起。《地久天长》中的刘耀军夫妇正是老一辈支援“三线”建设的工人代表。轰隆隆的机器大工厂、深不可测的水库、破败不堪的船舱、馒头配青菜……几乎都带有王小帅的“自传性记忆”。而青春期的困惑、父子间的矛盾以及老三线工人与时代无法融合的冲突等等，都构成了王小帅电影中最常见的情感叙述话题。

对于成名于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第六代”导演而言，王小帅是对自我风格最执着的一位。从影20余年，电影寄寓了他的乡愁，也见证了他的成长。一直到今天，王小帅身上独有的“第六代”标志依然如故。相比张元、张扬、管虎等人对“第六代”印记或抛弃、或改造、或改弦易辙，来适应商业电影的创作变迁，王小帅矢志不移，初心不改。

对于很多电影观众而言，王小帅的名字依然是陌生的。10多部长片，没有一部进入“亿元俱乐部”行列，没有所谓的“饕餮盛宴”。他既没有张艺谋、冯小刚这些影界老前辈的显赫声名，也不可能创造宁浩、陈思诚这些后来者一样的票房奇迹，但是对于中国电影的发展而言，王小帅应当是一个不可或缺而且无法忘记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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