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卓森
在植物茂盛的南方，人们不会太在意一片树林的存在。
我每天穿过同一片树林，去上班或去做一些根本就记不住的事情。那是一片长势生猛的树林，枝叶繁密，四边覆盖，晚上勾云挂月，把行道上的路灯压得只剩下一小块晕光；白天遮阴一片，把阳光挡在丛丛绿叶之外，以至抬起头仰望也只能看见筛状的天空。鸟们一年四季都兴奋地在树上啁啾，复杂婉转的嘤嘤之音好像是天外传来的诵诗声；有时它们五彩的粪便还会砸到人的头发上和肩膀上，让人不知所措，所以一些女人走过这片林子，就知趣地撑起伞。树的花期在立夏前后，黄色的花瓣碎小，掉落时能随风飞翔过马路的另一边。这些树应该是域外的树种，但显得非常随性，在这里轻易就扎根了长高了，就像这座城市的移民，他们在这里一待，很快就成了此地生活剧里的角色，剧情需要他们，彼此已经不分。有一天，我突然发现自己喜欢上了穿过这片树林的感觉。树林挨着一条马路，从侧边的角度看，它正好直冲着大马路来车的方向，从容地把车流的逼迫感瓦解了，把舒缓的节奏传递给人。走过林子时，心底的事情变得轻盈许多，一些纷乱的念头也会模糊掉。
树林里的地方相对宽阔，地上种着草皮，间有小路相通，一些空地铺着地板砖，插着健身器材，白天人三三两两，天黑以后才多，主要是跳舞的，喇叭声从林子里飞出来，洋溢着一种简单的幸福感。早晨，多见遛狗的，他们和狗在树下绕弯；也有穿林子赶路的，随身带根油条什么的，就稍停下脚步吃开。暑天中午的树林比较慵懒一些，幽静一些，凉风在林子里吹一阵就离开，不久又来吹一阵，不断地退去从树林外飘进来的烟尘，扇去水泥地反射过来的热气，像一支夏日的冰棒，慢慢地融化，轻轻地释放清凉。这时，树林里的景框中，出现了一个老头，他经常坐在这片林子里的一条长凳上呆着，有时我从他身边走过，一个上午过去了，我回来路过时，他还坐在这里，像一个睁着眼睛入定的高人。他身板高大，看上去当年应该颇有些气宇轩昂，如果把他拍成旧时代的黑白照，指着说那曾经是一个场子上的人物，没有人是不相信的。我跟他打过招呼，想聊一下天，借此进入他的故事。他缓慢地抬眼看了一下我这个陌生人，没有回应。他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曾经做过什么，有什么值得道说的事件在他的人生里着陆过，从什么地方来到这片林子里？看他松垮的精神、不得体的穿着、旁边的食物袋子，还有偶尔小声的喃喃自语，很让我一时语塞。对他身份的猜想，突然让我怀疑起时间的意义。时间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仅仅是把一个生龙活虎的人逐渐削掉他多余的梦想，一步一步地把他改变成一个朽木一般的老头，然后把他引进一片树林里陪伴萧萧落叶，对语阵阵清风，让他不再提起许多事，或者格式化掉他残存的记忆？也许，不尽然如此，时间有柔美的另一张面孔，就像走出这片树林的小路，可以走向每一天的暮色，可以通到河边水映彩云的草地，也可以直接走到热闹的大街上。我每每从树林中走出来，身上带着林子的影子和树木的气息走进喧嚣的街市，使我清爽许多，其实我总是尽量在林中多走一会的。我喜欢那些青涩的小树，它们的皮层还未坚硬裂开，还没有表现出一种苍迈和深有城府，叶子十分嫩绿，条条叶脉清晰可描，能把阳光透成一层迷幻的浅绿。小树无忧的生长状态，让我怀念年轻的岁月。
这片树林遮住了一个濒临废弃的小区，说是废弃，其实是拆迁未完留下的几栋旧楼，隔着围墙是一个小区，逆光中，吊塔的长臂像一个黑色的十字架，一天无数次地转动，有时会悬停在这几栋旧楼的上空，漠然地俯视着下面的日常景象。旧楼人还住着，晚上灯光还亮，有人在阳台上还养着鸡，大概是过年时从乡下抓来的。小区的一个大门就对着树林，几棵高大的树几乎就种在大门边，风大的时候小区院子里被吹进去不少树叶，要过很久才有人来清扫，人走在满地干枯的树叶上，脚底发出一种奇诡的声响，仿佛一段来自地下的音乐。大门没有保安把守，保安室窗口上插着一块木牌，写着“外面人车不得内进”，两个乡下来的小妹干脆就临时利用了保安室，就地做起了卖槟榔的营生，生意零零落落，但小妹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惊慌。我不知道一片树林与一群人有什么样的关系，想象着如果把那片树林移走，地面裸露出来，那么还会是现在的风景吗？有一天，我在这个小区的门口，看见了那个坐长凳的老人。他从小区走出来，缓缓地走进树林里，身影消失在林荫间。这情景，活像两个顺时切换的电影镜头。
从树林里透视过去，不远处是一条经过治理的河流，河水从原来的黑色变成了青色，两岸推掉了护堤，改成斜土坡，植上水草和野花，往河里倒下去一些福寿鱼苗，模仿乡间的水系改造了一番。但这毕竟是一条穿城的河流，这些改造来得太快，就像画上去一样，着实有几分艳丽。这条河流诞生的时候，也许没有想到以后要穿过一座城池，要在某一河段与一片出生得很晚的树林相遇，所以它显得有些随性，也有些拙笨，任由市政建设的需要改变自己的体貌。如果以后这片林子里的地不做他用，这些树木还站在老地方，那么对经常走过树下的人来说就足够了。河的对岸，树木稀少，沿河楼高厦广，商铺连排，几家茶店坐满客人，街上人来车往，市井气遮住了河岸上的夏色。至于古人笔下“春岸桃花水，云帆枫树林”那样的图景，在这里就是一种幻象了。身边，有一片树林，真好。
其实，在我的记忆里，就常常穿过一片互相重叠着的树林，这片树林有时是上面说到的林子，有时是村庄里的一片林子，有时是文字中的一片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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